我們連夜開車趕回烏池去,在天亮時分才趕到。一上了專用公路,我就害怕起來。他安慰我:「我們商量好了的,對不對?只要我們異口同聲,他們不會知道我們去做過什麼。」我點了點頭,極力調勻呼吸。車子已轉過了拐彎,我們已經可以看到第一重院牆上的照明燈光。駛過崗哨,立刻就可以看到燈火通明的大宅了。現在家裡還這樣開著所有的燈,無疑是出了大事了,我知道,這件大事就是我一夜未歸。
我快要哭了。穆釋揚拍了拍我的背,低聲說:「別怕,我們背水一戰。」我努力挺直了身子,深深吸了口氣。車子終於駛到了宅前停下,梁主任親自打開車門,一看見我就吁了口氣,「大小姐。」
我點了點頭,下車和穆釋揚一起走進客廳。我吃力地咽了一口口水。父親負手站在客廳里,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。雷伯伯站在他身後,還有史主任、游秘書、穆爺爺、何伯伯……他們都緊緊盯著我們兩個人,尤其是父親,他的目光簡直像刀子一樣,彷彿要在我身上剮幾個透明的窟窿。我聽到穆釋揚低低地叫了一聲:「先生。」父親狠狠地瞪著他,我從來沒見過父親那樣兇狠過,他額頭上的青筋一根根都暴起了,從燈光下看上去真是可怕。他咬牙切齒,說:「好!你們兩個好!」他盯著穆釋揚,就好像要用目光殺死他,「你真是能幹啊!」
我打了個寒噤,父親的聲音終於像炸雷一樣響起來:「囡囡!跟我上來!」
我驚惶地想找個援軍。可是雷伯伯不敢幫我,因為穆釋揚是他的外甥。何伯伯剛剛叫了一聲:「先生……」父親就狠狠地瞪住了他,他也不敢說什麼了。父親轉身上樓,我只好磨磨蹭蹭地跟上去。我偷偷地看穆釋揚,他向我使眼色,鼓勵我。
父親進了書房,我只好慢吞吞跟進去。父親問:「你自己說,你跑到哪裡去了?」
「好了,父女倆說話怎麼發這麼大的脾氣呢?程醫生說你血壓高,叫你少生氣呢。」軟軟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,我驀地回過頭去,是她!她還是穿著旗袍,暗藍色起花料子,領口上別了一枚藍幽幽的寶石別針。她款款生姿地走過來,還是那樣的笑臉,「大小姐可回來了。」
我扭回頭,父親的臉色更不好了,「怎麼不敲門就進來?不懂規矩!」
她有些悻悻的,又看了我一眼,笑著說:「囡囡,街上好玩嗎?怎麼玩得忘了回家,和一個男人在外頭過了一夜,嘖嘖……」
這一下子真是落井下石,火上澆油。父親的目光刀一樣剮過來,看得我心裡直發寒。父親狠狠瞪了我一眼,轉臉冷冷地對她說:「你出去,我的女兒不用你過問。」這下子她面子上下不來了,尤其是我也在場,她更是惱羞成怒,嗓門尖得刺耳,「慕容清嶧,我不吃你這一套!你也別擺出這架子來唬我!好心好意來關心一下你的寶貝女兒,你狗咬呂洞賓……」
這下子父親火了,可是他反倒笑了,那笑容令我毛骨悚然,我知道,這是他生氣到了極點的徵兆,只要他一發作,那準是一場雷霆萬鈞的暴怒。果不然,他一生氣,連蘇白都說出來了,「十三點!拎弗清的事體勿要把人當阿木林!」
「我怎麼拎不清了?」她嘴裡硬得很,卻不敢正視父親了,「你說!」
父親從鼻子里「哼」了一聲,卻沒有說什麼。她的膽子大了,瞥了我一眼,冷嘲熱諷地說:「那是,我處處比不上人家,沒有人家漂亮,沒有人家會使手段,沒有人家會勾引人,可是我到底沒替你養出個野種來……」
她的話沒有說完,父親已經一巴掌打了上去,直打得她半邊臉都腫了起來,她被打怔住了,半天才哭了出來。父親氣得渾身發抖,「你給我滾!滾得遠遠的!以後如果再讓我聽見這樣的話,我就剝了你的皮,再剝了你那個網球教練的皮。」
她嚇得渾身發抖,竟然沒有說一句話分辯。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麼兇狠過,我想他真的會說到做到的,我在心裡打了一個寒噤,剛剛她說……我的母親……不!不是那個樣子!一定還有隱情!
她出去了,關門的聲音足足嚇了我一大跳,我抬起頭,父親那樣子真是可怕。他突然順手抽出了書桌上的尺,「我今天非打死你這個不懂事的東西!」我嚇得呆了,等我反應過來,身上早已挨了一下子了,火辣辣的疼泛上來,我嗚咽著用手去擋,他氣得大罵:「不懂事的東西!你翅膀硬了是不是?敢甩了侍從跑出去玩?我的話都是耳邊風?」我嗚嗚哭著,又挨了兩下。我一句話都不敢分辯,他卻越打越生氣,下手越來越重,「我打死你!省得你給我丟臉!和一個男人跑出去一夜!小小年紀跟誰學得這樣下流?!」
他的話一句一句地鑽進我的耳朵里,我的心在滴血,那尺子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,我疼得發昏,終於忍不住頂了一句:「你打死我好了!」
他大怒,「我不敢打死你?!少了你我不知道清凈多少!少了你這個下流胚子,我不知多高興!」他咆哮的聲音在房子里回蕩著,我聽到游秘書在門外敲門,叫:「先生!先生!」父親吼道:「你們誰敢進來?!」
游秘書見情形不對,還是進來了,他大驚失色地跑過去想拉住父親。父親像只發怒的獅子一樣,一下子把他掀到一邊去了。游秘書又跑了出去,父親揪住我又重重地打了幾下,游秘書、何伯伯、雷伯伯、穆爺爺他們就一涌而入,父親更下重手。幾個伯伯搶上去把父親抱住了,只嚷:「先生!先生!別打了。」父親掙扎著,咆哮著:「我今天就是要打死這個孽障!」
我哭得聲堵氣噎,痛不欲生,尖聲嚷道:「讓他打死我好了!反正我和我母親一樣是個下流胚子!反正我不是他生的!」
屋子裡突然靜下來,所有的人全睜大了眼看著我。父親的臉白得沒了一絲血色,他嘴角哆嗦著,伸手指著我,他的那隻手竟然在微微發抖,「你……」
他一下子向後倒去!屋子裡頓時亂了套了,雷伯伯臉白得嚇人,慌忙去解父親領口的扣子,游秘書跺著腳喊:「快來人哪!」史主任抓起電話就嚷:「快!給我接程醫生!」
侍從們全跑了進來,我也嚇得懵了,想過去看看父親,他們阻止了我,強行把我帶出了書房,送回我自己的房間里去。我聽見院子里汽車聲、說話聲、急切的腳步聲亂成一片。我的醫生很快趕來了,替我處理傷口。我問他:「父親呢?父親呢?」他搖頭,說:「我不知道,程醫生已經到了。」我哭著要見父親,掙扎著要下床去,醫生慌了手腳,護士們按住了我。我聽到醫生叫:「注射鎮定劑!」我又哭又叫,他們按著我打了針。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,我抽泣著,終於睡去了。
醒的時候,天是黑的。我床頭的睡燈開著,一個護士在軟榻上打著盹兒。屋子裡死一般的寂靜,靜得好可怕。睡燈淡藍色的光幽幽地亮著,我的心縮成一團。我拔掉了手上的點滴管,坐了起來。我沒有找到拖鞋,就光著腳下了床。
我出了房間,走廊上也靜悄悄的。只有壁燈孤寂地亮著。我穿過長廊,跑到主卧室去,裡面黑漆漆的。我開了燈,房裡整整齊齊,床上也整整齊齊,沒有人。我回頭跑向書房,也沒有人。冷汗一顆一顆地從我的額頭上冒出來,我跑下樓去,樓下也沒有父親。梁主任從走廊那頭過來,「大小姐。」
我抓緊他,問道:「父親呢?他在哪兒?你們把他弄到哪裡去了?」我搖搖晃晃,眼冒金星。我好怕!怕他說出可怕的答案來。他說:「先生過去雙橋那邊了。」
哦!我真的要瘋了,我問:「他怎麼樣?」
「沒有事了。程醫生說只是氣極了,血壓過高。打了一針就沒事了……」
哦!我的一顆心落下了地。可是……天旋地轉,我眩暈得倒了下去……
我在家裡乖乖呆著,自從那天之後,和父親見面的機會少得可憐。我歉疚得很,他也似乎不太想和我多說話。回家也只是蜻蜓點水,一會兒就又走了。我心裡雖然難過,可是父親再也沒有問我那天晚上去了什麼地方。但是穆釋揚可倒了霉了,我聽說雷伯伯把他調到埔門基地去了,還把他連貶六級,發配他去做了一個小小的參謀長。我垂頭喪氣,好多天打不起精神來。小姑姑來看我,我托她向父親為穆釋揚求情。小姑姑不肯答應,說:「你父親還在氣頭上呢,你還敢老虎頭上拔毛?」我心裡真的過意不去,他完全是被我連累的。我悶悶地說:「埔門那麼遠,又那麼艱苦,他又被貶了級,一定不快活極了。都是我不好。」小姑姑詫異地看著我。我皺著眉說:「反正他是被我害死了。一條被父親的怒火烤焦了的池魚。」
小姑姑笑了,說:「可不要在你父親面前這麼說——保證他更有氣,怕不把那條池魚拿出來再烤一遍。你要是再為釋揚說情去,我打賭他要被貶到爪哇國。」
我泄氣,「父親這回是棒打無辜。」小姑姑只是笑,「世上任何一個父親,看到把自己的小女兒拐去一夜未歸的臭小子,不想殺之而後快那才叫稀罕。先生還算是給穆家面子,雷部長又會做人——不等先生說什麼,就把他貶到埔門去了。」
我想起當晚的情形來,當時父親瞪著穆釋揚的時候,眼裡真的有過殺機。我不由後怕地打了個寒噤。小姑姑說:「我一聽說,心裡就嚇了一大跳。你不知道,當年先生就是……」她突然住口,我怔怔地看著她。她說漏了嘴了!我知道她說漏嘴了!父親當年怎麼了?當年發生過什麼事情?和我母親有關嗎?
我叫了一聲「小姑姑」,她臉色難看極了,她說:「囡囡,我不知道。我什麼都不知道。」我抓住她的手,哀求她:「小姑姑,你最疼我。我從小也最喜歡你。你告訴我,到底是什麼事,我有權力知道的。是有關我母親的,對不對?」小姑姑搖著頭,我苦苦地求她:「我都這麼大了,你們不應該再瞞著我。你不告訴我,我會胡思亂想的。」
小姑姑搖著頭,「我不能說的。」我瞧著她,靜靜地瞧著她,一直瞧得她害怕起來。她吃力地叫我:「囡囡!」我幽幽地說:「我知道。我知道我不是父親的女兒。我是這個家族的恥辱,也是父親的恥辱——他恨我,討厭我,他恨不得殺了我。」
小姑姑驚叫:「你怎麼這樣想?傻孩子!你怎麼能這樣亂猜?你父親其實最疼的就是你,他最在意的就是你……只是……你不知道罷了。」我搖了搖頭,「我看不出來。我只知道他討厭我。」
小姑姑把我摟進懷裡,「哦!囡囡,他不是討厭你。他是不願看到你,你不知道,你和你的母親有多像……一開始他總是對我說:『那孩子,那孩子的眼睛真要命,我不想看到。』他想起你的母親就會難受,你不知道他有多傷心。」
我半信半疑,說:「因為我不是他的女兒,所以他不想面對我這個恥辱。」小姑姑說:「胡說!」她用力地摟緊了我,「你是我們慕容家的明珠,是你父親的寶貝。」我悶悶地說:「可是……他說要打死我。」
小姑姑凝視著我,我的額頭上還有一道淡淡的淤痕,她痙攣地在我的傷痕上吻了一下,說:「乖孩子,他是氣壞了,對不對?人在氣極了的時候,是什麼事都會做出來的,是沒有理智的。何況你不知道,我來的時候,你已經睡著了,你父親剛醒,醫生叫他靜養,他不聽,要去看你,幾個人都攔不住。我扶著他去的,看到你好好地睡在那裡,他才肯回去……你不知道他當時多害怕,他怕你和……」她突然又住口了,我想她又說漏嘴了,我哀哀地看著她,她閉上了眼睛,「呵!囡囡!你和你母親這樣的像!」
我心裡亂極了,姑姑說的話我不信,但又希望是真的。父親……威赫的父親會害怕?我不相信!父親從來是睥睨天下的,他什麼都不曾怕過。只有人家怕他,連穆釋揚那麼聰明有本事的人都怕他。他會怕什麼呢?
小姑姑陪我吃過飯才走。天黑下來,我一個人在那裡胡思亂想。後來我睡著了,等我迷迷糊糊地醒過來,夜已經很深了。我的窗帘沒有拉上,我聽到汽車的聲音,還有好幾道光柱從牆上一閃而過。是父親回來了!
我跳下床,跑到窗前去。果然是父親回來了,我看著他從車上下來,我跑出房間去,在樓梯口等著。果不然,父親上樓來了,我聞到他身上有酒氣,我看到他臉紅得很。我想他一定是和哪位伯伯喝過酒。他看到我,只淡淡地問:「這麼晚了不睡覺,杵在這裡做什麼?」
我舔了舔乾澀的嘴唇,說:「我可以和您談一談嗎?」他皺著眉,「鞋也不穿,像什麼樣子?!去把鞋穿上!」
這就是姑姑口裡疼我的父親嗎?她的話我一句也不信了!我的犟脾氣又上來了,我說:「我就是這個樣子!」父親說:「三更半夜你等著我回來跟我頂嘴?你又想討打?」
我哆嗦了一下,想起那天他惡狠狠的樣子,想起那尺子打在身上的痛楚,想起他咬牙切齒地說:「我打死你!」我冷冷地說:「我不怕!你打死我算了。」我一字一句地說出他的話:「反正我是個下流胚子!」
他氣得發抖,「好!好!那天你沒有氣死我,你還不甘心!我怎麼生了你這個東西?!我怎麼當年沒有掐死你清凈?!」
我幽幽地說:「我不是你生的。」
四
他呆住了,在那麼幾秒,我有些害怕,怕他和上次一樣昏過去,可是我極快地鼓起勇氣來,等著他發作。我聽著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,等著他一掌打上來,可是竟然沒有。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,他看著我,就像看一個外星人,他的聲音竟然是無力的,「素素叫你回來的,是不是?她叫你回來質問我,叫你回來報復我,她要把她受過的一切討回去,是不是?」
我毛骨悚然,在這樣靜的深夜裡,聽著父親這樣陰沉沉的聲音,我害怕極了。父親的臉通紅,他的眼裡也布滿了血絲,他瞪著我,那目光令我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。「她要把她受過的一切討回去,是不是?」
我驚恐地看著他,他卻痛楚地轉過臉去,「我那樣對你,你一定恨死我了,可是為什麼……素素!你不知道!」
我想父親是喝醉了,我想去叫侍從上來把他弄回房間去。我叫了一聲:「父親!」他怔了一下,慢慢地說:「囡囡,我打你,打得那樣狠,你也恨我是不是?你和你母親一樣恨我是不是?」
我吞了一口口水,「哦,父親,我並不恨你。」他自顧自地說下去,「我知道你恨我,就像你母親一樣!你不知道我有多怕,我怕你和她一樣!我一直親眼看到你好好地睡著才安心。你不知道,當年你母親有多狠心……她開了車就沖了出去……她有多狠心……她恨極了我——所以她就這樣報復我——她用死來報復我……她有多狠心……」
我完全聽呆了,父親的醉語絮絮地講述著當年的情形。我逐漸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麼。「我不知道……她會這樣……我根本不知道她恨我!」父親的語氣完全是絕望的,「你那麼小……你在屋裡哭……她都沒有回頭……她開了車就衝出去……她不會開車啊……她存心是尋死……她死給我看!她用死來證明她的恨……」父親絕望地看著我,「你在屋裡哭得那麼大聲,她都沒有回頭……她不要我,連你也不要了!」
我的心揪成一團,我看著父親,在這一刻他是多麼的無助和軟弱。我威風凜凜、睥睨天下的父親呵!他真的是在害怕!他真的是在絕望……我難受得想大哭,可是我沒有。我不想再聽了!我不想再聽父親那悲哀的聲音了。我大聲地叫著侍從官,他們很快來了。我說:「先生醉了,扶他回房間。」
父親順從地由他們攙走了,我一個人獃獃地站在那裡,半天沒有動彈。走廊里的吊燈開著,燈光經過水晶的折射照下來,亮得有些晃眼。我只覺得臉上痒痒的,有冰涼的東西在蠕動著,我伸手去拭,才發現原來是哭了。
第二天下午父親打電話回來,「晚上跟我到霍伯伯家裡吃飯去。好好挑件衣服穿,梳個頭,不要弄得蓬頭垢面的。」我心下大奇,父親從來沒有在衣飾方面叮囑過我什麼,奶奶不在了之後,我的服飾由侍從室請了專人一手包辦,偶然陪父親出席外交場合也沒有聽他這樣交代過。父親怎麼如此看重這個在霍伯伯家裡的便宴?
父親把電話掛上了,我卻是滿腹的狐疑。今天晚上霍伯伯家裡的那個飯局是個什麼樣的鴻門宴?
一面心裡七上八下地亂想著,一面叫阿珠替我開衣帽間的門。父親既然如此鄭重地叮囑過我,那些亂七八糟的衣服是不敢穿了,老老實實選了一件杏黃緞金銀絲挑綉海棠的短旗袍,又請了豐姨來替我梳頭,淡淡地化了妝,照了鏡子一看,只覺得老氣橫秋的。可是父親那一輩的人最欣賞這種造型,真沒辦法。
不到六點鐘侍從室派了車子來接,說是父親還有一些事情,叫我先到霍家去,他過一會兒就到。我縱有一萬個不願意,也只有乖乖先上車。好在霍家的霍明友是我的學長,從小認識的,到了霍家之後,和他在一起還不太悶。
父親快八點鐘了才到,他一到就正式開席了。霍家是老世家作風,俗語說一代看吃,二代看穿,三代看讀書。霍家幾十年從未曾失勢,架子是十足十,在他們家裡,道地的蘇州菜都吃得到,連挑剔的父親都頗為滿意,我更是美美地享受了一頓心怡的菜品。
吃過了飯,父親的心情似乎非常好,因為他竟然提議說:「囡囡,拉段曲子我們聽吧。」我呆了一下,吞吞吐吐地說:「我沒帶琴來。」霍伯伯興緻勃勃地說:「我們家有一把梵阿鈴。明友,你叫他們拿來給囡囡瞧瞧,要是能用的話,咱們聽囡囡拉一段。」
看樣子勢成騎虎了,我硬著頭皮接過霍明友取來的琴,是一把精巧的斯特拉迪瓦里,霍家的東西,果然件件都是傳世珍品。我試了試音,鬼使神差一般,竟然拉出《梁祝》的一個旋律,我自己也嚇了一跳,連忙看了父親一眼。父親是不聽《梁祝》的,也不知道為什麼,反正家裡是嚴禁這個樂曲的。記得有一次陪父親去聽音樂會,到了最後樂團即興加奏了一段《化蝶》,父親當時就變了臉色,只說頭痛,在侍從的簇擁下匆匆退席,令在場的眾多新聞記者第二天大大地捕風捉影了一番,猜測父親的身體狀態云云。
我望過去時,父親的臉色果然已經變了,可是他很快便若無其事了,甚至還對我笑了笑,說:「這曲子好,就拉這個吧。」
我在詫異之下惟有遵命,雖然因為疏於練習,開頭一段拉得生硬無比,可是越到後面,越是流暢起來——再說在場的又沒有行家,我大大方方地拉了兩段,一樣大家都拍手叫好。父親卻有些心不在焉似的,向雷伯伯耳語了一句,雷伯伯就走開了。我心裡覺得有些怪怪的,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,總預感有事要發生。
晚宴後頭接著是一個小型的酒會,父親和一群伯伯們談事情去了,我一個人溜到了霍家的蘭花房裡。霍家的蘭花房除了比雙橋官邸的蘭花房稍稍遜色之外,實在可以在烏池稱得上屈指可數。我記得他們這裡有一盆「天麗」,比雙橋官邸的那幾盆都要好。現在正是墨蘭的花季,說不定有眼福可以看到。
蘭花房裡有暈黃的燈光,真掃興,說不定又會遇上幾個附庸風雅的伯伯正在這裡「對花品茗」。轉過扶桑組成的疏疏的花障,目光所及,正是在那盆「天麗」前,有個人楚楚而立,似在賞花。她聽到腳步聲,驀然轉過身來,我一下子愣在了那裡。
白衣勝雪,人幽如蘭。
她只是站在那裡,那種入骨入髓的美麗,卻幾乎令我無法正視。在她的身後,全是世界上最美麗、最名貴的蘭花,可是她在眾蘭的環繞中,更加美得璀璨奪目。
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的人。縱然歲月也在她的臉上留下過痕迹,但當她終於對著我淺淺而笑時,浮上我心際的,竟然只有一句:「一顧傾人城,再顧傾人國。」
她的聲音也非常的婉轉輕盈,只是有些許怯意似的,「你是囡囡?」
我喃喃地問:「你是誰?」
她低低地答:「我叫任縈縈。」
任縈縈?
我迷茫地看著她。
「任素素是我表姐。」
任素素!
我喃喃地問:「我媽媽是你的表姐?」
她似乎吁了口氣,「是的,你媽媽是我表姐。」
我像一個傻瓜一樣地看著她,張口結舌。她舉起手來,全身彷彿有煙霞籠罩,我眩目地看著她的手,她的手白得像透明一樣。她是真實存在的嗎?她真的是人嗎?她是不是蘭花仙子?我聽到她的聲音:「天麗開了,真是美麗。雙橋花房裡的那株『關山』今年開花了嗎?」
我獃獃的,本能地回答她:「還沒有。今年也許不開花了。」
她輕輕地嘆了口氣,那聲音真如洞簫鳳吟,她臉上的表情卻是茫然無依的,那種迷惘的樣子,令人不忍再顧,她低低地呢喃:「是啊,今年也許不開花了……」
我正想問她,突然聽到霍明友在叫我的乳名:「囡囡!」
我回頭應道:「在這裡。」
霍明友走進來,說我:「古靈精怪的,又一個人藏起來。」
我嘟起嘴,說:「誰說我一個人在這裡,這裡還有……」我轉過身來,卻愣住了,在那盆開得正好的「天麗」前,空氣里依然氤氳著蘭花的香氣,可是蘭花前的人呢?
那位白衣飄飄的蘭花仙女呢?怎麼不見了?!我張口結舌。莫非真的遇上仙子了?
霍明友哈哈大笑,「還有誰在這裡?怪不得穆釋揚說你是個小怪物,你真是越大越調皮!」
我苦笑了一下,他說:「出去吧。」我跟他走出花房,樂隊還在奏著音樂。他紳士地彎一彎腰,「小姐,可以請你跳支舞嗎?」我白他一眼,將手交到他手中。音樂是一支狐步,隨著旋律轉了幾個圈,我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,不由「咦」了一聲。霍明友那樣精明的人,馬上就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,他倒只是笑了笑,「你認識?」
我搖頭說:「不認識。」我留心到,他身邊談笑的幾個人都是我們家的世交子弟,時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,已然是很熟稔的樣子。霍明友卻只是微笑問我:「你做什麼老盯著他看?」
我又白了他一眼,說:「難得看見一個生面孔,我多看兩眼不行啊?」他突然停下舞步,說:「那好,我來介紹你們認識。」我只好任由他拖著手走過去,只在心裡哀嘆。果然,卓正一看到我,就詫異地揚起眉,但他並沒有出聲。霍明友已經說:「來,卓正,認識一下我們的慕容大小姐。囡囡,這一位是卓副艦長。」
他伸出手來跟我握,「幸會。」我也客套地說:「幸會。」他的目光炯炯有神,我心裡不知為什麼有點心虛。幾位世兄都跟我說話:「囡囡,今天琴拉得不錯啊。」我卻只是盯著卓正,他坦然地看著我。最後他終於問:「慕容小姐,可以請你跳舞嗎?」
我點了點頭,我們兩個走下舞池去。老實說,他的舞跳得真不壞,說不定這一點也是像父親,聲色犬馬,樣樣精通。我們配合得很默契,舞池裡的人紛紛矚目,真是大大地出了一番風頭。一曲既終,他說:「跟我來。」拖著我的手繞過薔薇花架往後去,真是霸道。他問:「我是誰?」
他的樣子真滑稽,我忍不住哈哈大笑。他也笑起來,懊惱地說:「我知道這話問得很蠢,可是只能問你。」
我嘆了口氣,說:「老實說,我也不知道。」我問他:「你怎麼在這裡?」我這句話也問得蠢。他聳了聳肩,「我正休假。趙禮良邀我來的。」趙禮良也是我的一位世兄。我點了點頭,他猶豫了一下,問:「先生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麼?」我聽得到他語氣里的遲疑,他已經開始疑心了,不知道他猜到多少。
我搖頭,「父親拿我當小孩子,從來不對我說什麼。」他怔了一下,說:「上次你去找我,我還以為你知道什麼呢。」我怔了一下,他說:「我第一次覺得不對,是前不久他到艦隊,那天他來得很突然,事先沒有通知,正巧到我們艦上來看,艦長休假不能趕回來,於是我陪著他……」
我不做聲,沒那麼巧,一連串巧合全碰到一起,怪不得他疑心。他迷惑地看著我,我也看著他。我們兩個面面相覷。他輕聲說:「你的母親……」我口乾舌燥,我想到了某個關鍵,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也在這裡。
我吸了口氣,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,「你知道的,現在我父親的妻子,是他的續弦。我的母親,按照官方的說法,在我不滿周歲的時候死於車禍。」我說:「卓正,你看看你那裡有沒有線索。」
他說:「我找過孤兒院了,但老早就拆除不在了,沒有任何線索。」
我們再一次面面相覷。就在這個時候,花障外突然傳來腳步聲,是雷伯伯,看到我們兩個站在這裡,他怔了一下,旋即笑著說:「囡囡,你該回家了呢。」同時望向卓正。他倒是很沉得住氣,叫了一聲:「雷部長。」雷伯伯點點頭,說:「小卓,你跟我來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我笑著問:「雷伯伯,這位卓哥哥人很好,你可不能罵他。」雷伯伯瞧了我一眼,說:「小機靈鬼,還不快去,你父親等著你呢。」
我和父親同車回家去。一路上他都是沉默的,不過似乎心情不太壞,因為他竟然在車裡抽起了煙。他叫隨車的侍從將車窗放下,侍從將車窗放下了一點點,為著安全制度不肯再放低,他也沒有生氣。他幾乎是高興的了,我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看到他高興過,所以我不能確認這種情緒。
車子到家後,我下車,父親卻沒有下來,我聽到他對侍從室主任講:「我去端山。」端山官邸離雙橋官邸不遠,我從來沒有去過那裡,聽說那是父親年輕時住過的房子。史主任答了一聲:「是。」走開去安排。我突然察覺到史主任一點也不意外,按理說,遇上父親這樣隨意改變行程,他都會面露難色,有時還會出言阻止。
我轉過身來,叫了一聲:「父親。」父親漫不經心地「唔」了一聲,根本沒有看向我。我心一橫,不管我有沒有猜對,不管我的猜測是如何的荒唐,我孤注一擲!我一字一頓地說:「我要見我母親。」
父親抬起頭來,路燈下清楚地看到他眼裡銳利的光芒。我不害怕,重複了一遍:「我要見我的母親。」
父親的臉色很複雜,我形容不上來。我鼓足勇氣,「你不是正要去見她嗎?她是不是在端山官邸?」
父親沒有發脾氣,我反倒有點說不清的怯意了,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猜對了——還是這個荒誕的念頭根本是無稽透頂……我終於聽到父親的聲音,他的聲音嘶啞,他說:「你的母親——你要見她?」
我的一顆心狂跳,像是一面咚咚的小鼓。我覺得自己像是站在颱風中心,四周的一切都迅速地被摧毀,下一個也許就輪到我。不過無論如何,我孤注一擲。我不曉得那個任縈縈是誰,但她令人感覺到一種無以言喻的嚮往。她不可能是與我無關的人,她一定與我有著最深刻的聯繫。
父親終於嘆了口氣,說:「上車。」
我一時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太容易了,他答應我了?我猜對了?我真的猜對了,那白衣的蘭花仙子,真的會是她?一切來得太突然,太快,太讓我驚訝,我不敢相信。
車隊向端山官邸駛去,夜色里道路兩旁高大的樹木是一團團深黑色的巨影,我的心也籠罩在這巨大的陰影里。我不知道等待著我的是不是母親,即使那真是母親,我不知道即將見到的,除了母親,還有什麼。